云低松竹重,咫尺即瑶宫。
大雪之后的京城,屋顶、房檐、树梢、路边皆是一片肃穆的白。
桑落踏入太医局大门,青砖地被人扫过雪,可踩上去又踏碎了那一层薄脆的琉璃壳。她一手提着药箱,一手扶着门小心翼翼地往里走。
小吏的通报引来了不少蓝蓝绿绿的官吏。品级低,也就不甚在意什么颜面,齐齐将桑落围在结着冰壳的药碾旁。
十六岁的七品女医官,单骑救百姓,囹圄中封官,芮国开国至今不,算上前朝百年大荔国,也没有出过这样的传奇人物。
说得好听是传奇,说得不好听,就是太妃那点女人心思,昭然若揭。
千百年来的官场,撕开了一个口子。今日是女子可以为医官,明日呢?是不是就可以称帝了?
但如今朝堂被奸佞颜如玉把持着,今天斩侯府,明天抄国公府,谁又敢站出来振臂一呼?
当一日和尚,撞一日钟罢了。
众人齐齐打量着桑落。眉眼疏冷,嘴唇紧抿,身形癯瘦,青绿官服衣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。
桑落交出证明身份的文牒给记名的官吏,冲众人行了官礼:“下官桑落。”
众人回礼:“桑大人。”
一个矮胖的掌事医官上前来引路,顺便介绍起太医局。
太医局分前中后三院。
前院有大堂十三所,分作大方脉、小方脉、妇人、疮疡、针灸、眼、口齿、咽喉、伤寒、接骨、金镞、按摩、祝由。乃是医官们办公研方之处,每一所还辟出一间小屋,支了榻,以便值守的医官休憩。
中院中央设了医庙供奉伏羲、神农、孙思邈等人的塑像。左右两侧则是藏书阁。将天下医书尽皆收在此处,按十三门分类。
后院则是生药库,库中有库神堂、土地殿。东南、东北均有皂役住庐。
“昨日吴大人已经吩咐过了,桑大人是疡门圣手,南厢左侧大堂为疮疡门,吴大人还特地下令腾出一个向阳的位子,也僻静,桑大人就坐那里吧。”
他口中的吴大人是太医令吴奇峰。
桑落谢过。先进了医庙祭拜了三圣,再退出来去自己办公的位子。
疮疡门属于大门类,有太医八名,医正十六名,医官三十二名,医士六十四名。太医和医正要轮番入宫当值,医官和医士则在太医局轮值。
桑落一听,便听出这八、十六、三十二之数都是定额,一个萝卜一个坑,而自己属于多出来的那一个萝卜,所以坑也是新挖的。
整个疮疡所里,用一个一个的脉案架子分割,她的位子在最里面靠窗的角落,孤零零的一张桌子,被几个架子与外间隔开。
的确僻静、向阳。
桑落是在现代医院里经历过科室斗争的人,虽不擅长,却也不陌生。
关于工位的安排,刚参加工作时就遇到过,想不到穿越来此,还是这些手段。
她看了一眼地砖,还有新磨出来的挪动重物的痕迹,可见是临时安排的位置。
这窗户是冲着西南的,用绢布糊着的,虽整日有阳光,可冬日靠窗太冷,夏日靠窗太晒。久坐在此,她需要另外支一个炭盆。这笔炭银是从公中出还是自己掏?将来入夏的冰盆是不是也要自己掏银子?
想来也是,若当真是个顶好的位子,又怎会轮到自己来坐?
那么在这里设位子,究竟是吴大人的意思,还是其他医正的意思,又或者是管事医官揣摩上意所得?
闵阳和张医正还在狱中,是自己设局斗下去的,这太医局里兴许还有他们的旧日好友。要替他们出气也未可知。
桑落想了想,将药箱放在了桌案旁,刚要坐下来。
管事的医官又来了,身后跟着不少人,原是他将疮疡门的医官们都召集了过来。
众人一一见过行礼,也算是认识了。好好的太医局里来了个女子,就像是往一锅热油里洒一滴凉水。总会炸开锅的。
桑落坐在位子上,背对着众人。能听见不少人借着过来讨论方子或查脉案的由头,探头进来张望。
对于她的名号,除了在汲县活死人肉白骨之外,还有一个更被人熟悉的称号——“专治男病”。
因着有几人去过汲县,便挤上前来,先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,最后又扯到“三鞭汤”上去。
“听闻桑大人给颜大人开了三鞭汤的方子?”
这是最常见的起阳之药了。从汲县回来的太医憋了好久,总算得了机会问了出来。
颜如玉可是当了两、三年太妃的面首,想不到如今竟到了需要用这个药物的地步。
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?
好菜费饭,好女费汉。
桑落没想到这些人如此直接。更没想到在汲县随口说给那孕妇听的方子,如今竟传得这么广。当真是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
至于要怎么回答,她还是要先问过颜如玉才好,免得穿了帮。
就这一个犹豫迟疑的动作,落入众人眼中,就成了不便承认的默认。众人心知不好再追问,便打着哈哈过去了。
桑落的身份特殊,可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官,故而疡门的太医和医正并未在面子上过多地关照或冷淡,一如寻常地叮嘱了一些话,将证明她官身的鱼符发给了她。
桑落恭敬地收下鱼符,系在革带上。
同门的医官们比起太医和医正就显得格外兴奋。医官们多是年轻人,京中的权贵们只信太医和医正,从不请医官诊脉。他们常年在太医局里研习脉案,难得见到一个姑娘。
原以为这传说中专治男病的奇女子是何等彪悍,没料到一见之下,却和他们心中所料判若两人。
她容貌娟雅,眉眼干净澄澈,毫不张扬佻达,举手投足之间还有些疏离的淡漠。
医官们一想到将来会朝夕相处,平日爱说的荤话也收敛了起来。从半晌午时就开始悄悄交头接耳,约她和那些不当值的医官一同吃酒聚一聚。
桑落原是惦记着鱼口病的药还未制成,可终究是第一天上任,不好太过冷酷地拒绝,只得应下。
刚开始,有人提议去百花楼,后来又想起桑落是个姑娘,总不能往青楼里面引,便商量着换一个地方。
谁知桑落却答:“百花楼,甚好。”
她好像很是着急,穿着官服提着药箱就要去百花楼吃酒。
医官们惊掉了下巴,好半晌才道——
“桑大人,可不兴穿着官服去啊。”
“也不能提着药箱去。这可犯人家百花楼的忌讳。”
“也没有女子进百花楼的道理。”
桑落许久没有女扮男装了,好在技术还在。她跑去医士房中寻了夏景程,找他借了男子衣裳,将胸脯仔仔细细地缠平了,再套上夏景程的外衫,梳了一个男子发髻,用木珠发簪别着。再将羊肠指套等物用布袋子装好,斜挎在身上。
众人瞠目结舌。